敲鐘人 .

在別人眼里避之不及的監考，我卻喜歡。高考，中考，會考，小考，我都監過。我很享受在一兩天的時間里，沒有手機，放空自己，在人群中任思想自由馳騁。我更期盼的是考試中的各種信號鐘，鐘聲如約而至，人們在瞬間從一個狀態進入到另一種狀態。

要說敲鐘，也很有講究。首先，鐘聲有長有短，有單聲有連聲。按要求正規考試的鐘聲有四種，監考老師拆封，監考老師發卷，提醒監考老師考生停止入場，考試結束。鐘聲不同，代表的意義也不同。其次是敲鐘力量的把控。同一塊鐵，有的人敲出的是噪聲，有的人卻能敲出洪亮悠長的聲音。第三，敲鐘時間的把控，比如規定是九點開考，可是，這一分鐘也有60秒，如果開考鈴在那一分鐘的第一秒敲，終考鈴在最后幾秒敲，那么是不是就多了兩分鐘的考試時間？

我見識過的敲鐘人，最厲害的當屬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叔。

老叔快退休了還有一頭茂密濃黑的頭發，他個子不高，黑瘦臉龐。愛抽煙。老叔身上最與眾不同的是他身上一種傲然的氣度和一雙閃光的眼睛。我觀察到，盡管老叔在學校只是搞后勤，可是學校領導和老師都對他非?？蜌?，他還一副不太理人的樣子。路上碰到，他心情好就朝你點點頭，心情不好一甩劉海，看向別處去了。

我問同事，那人為什么這么拽？同事說，這個人一身本事。他數白紙，只要拿一疊出來，用長指甲一劃，就能點出五十張出來，他復印試卷，什么樣的原稿拿給他，他都能幫你排版出來，最厲害的，是他打鐘打得好。以后你好好觀察就知道了。

我就留了心，看他怎樣敲鐘。當真，令人心神震蕩。

學校只要組織考試，敲鐘的必須是老叔。

那個鐘其實是塊圓柱形的鐵，中間空心，籃球直徑大小。生了銹，是鐵褐色。用一根舊的不知哪里來的塑鋼捆扎帶吊著。旁邊一根一頭大一頭小的有油亮包漿的短棍子。這個鐘據說搬學校時忘記帶過來了，又被一個學生賣到廢品收購站。是老叔一個個站里找過去，把它給找回來了。

鐵鐘平常被隨意扔在教學樓的角落，無人問津。等到學校電子打鈴系統故障了，上課的老師不停出來看：怎么還不打鈴下課？教務處的反應過來：老叔，趕快去打鈴。老叔就快步走出，左手抓著鐵鐘繩子，右手握著棍子，大臂帶動小臂，手腕一抖，棍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，帶著風聲，敲在了鐵鐘上?！爱?，當，當當當……”全校都聽到了那響亮悠揚的鐘聲。秩序就正常了。

老叔手上戴了一個老式的上發條的手表。那是以前八十年代的上海寶石花手表。表徑很大，白色的底盤已經有點泛黃。不高的老叔戴著這么大的表，很有點不搭。老叔說，這表是他的吃飯器。他別的東西都可以動，就是這個表誰都不能動?！眲恿宋乙岳物埖??！崩鲜逭f。他說，這表，他每天定時上發條，三個月要加一次油。洗澡洗頭摘下也放在身上口袋，不讓別人碰，還要防撞防摔，他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著它。他的表戴了三十多年，走時相當準確?！爱斎灰獙r了。每天的新聞聯播準七時都要對一次。要記住表的誤差?！崩鲜逭f?！澳愕谋碓趺茨苡媚敲淳?？它不會壞嗎？”“我這表，八幾年買的時候要120元，那是我半年的工資。貴有貴的理由。質量肯定好啊。另外東西關鍵是在用。你愛護它，把它當寶一樣，自然它就是寶。你當它是垃圾，那它當然就是垃圾?！崩鲜逵兴?。

平常上下課平?？荚嚽们苗?，那不過是小意思。難的是中考敲信號鐘。那是省級考試，省市領導都在，他校的監考領導、老師虎視眈眈；成百的候考家長在外面憂心如焚；幾千考生聽鐘聲信號行事；本校領導也想盡辦法為考生在合理合法的范圍內做好服務。這個時候，要讓所有人滿意何其不容易？

老叔胸有成竹。他長劉海一甩，目光堅定。在每次信號要求時間前三十秒拿好鐘，握好木棍，凝神快步走到教學樓臺階前?？纯幢?，心里默算時間。猛然間，他大臂畫一個大圈，木棍準確敲擊在鐵鐘上，寂靜的校園中響起悠揚的鐘聲。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看著自己的表，然后依令行事。那一刻，老叔就是一個將軍，睥睨天下。

我有一次也手癢癢，看老叔上課下課都要打鈴，也累。我就說，叔，我幫你打一次。老叔說，行，我叫你打你就敲鐘就是?？煜抡n了，老叔說，你站到外面去拿好鐘。我走出辦公室，拿起鐵鐘——差點摔我一跟頭。那鐘看起來不重，單手拎起來死沉。有七八斤吧。吊鐘塑鋼捆扎扁帶，邊緣薄薄的，割手。手腕要平舉懸著鐘，真的不容易。老叔在旁邊叫：打！我轉動右手腕，敲在鐵鐘上，發出“咚……”的一聲悶響。??？我郁悶了，回頭看著老叔，老叔笑了，接過我手里的鐘，敲出了“當當當”響亮悠長的聲音。

老叔說，一個人總得有點別人不會的絕招，那么走到哪里都能吃得開，到哪都受人尊重。

賀曉琴

城廂中學一級教師

喜歡簡單和自然，愛好文字和詩歌，希望寫下生活中的溫暖和美麗。